說到教育的問題,我想從多數(shù)人認可的教育觀念開始。中國的家長或教師,對子女或?qū)W生的要求,大致都認同如下教育觀念:子女或?qū)W生要學好知識,要學有用的知識,最終要成才。今天,我想對這個多數(shù)人贊同的、聽上去理所當然的教育觀念,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。
這個教育觀念中包含了教育的三個基本問題,即"學什么","怎樣學","為什么學",也就是關(guān)于教育的"What"、"How"、"Why"的三個問題。
清華經(jīng)管學院院長錢穎一教授
中國學生
普遍缺乏好奇心,是后天的教育把他們原始的好奇心磨滅了。名校畢業(yè)后,最后悔的是功利心越來越強,沒有保持對知識的應(yīng)有的敬畏和好奇,尤其是那些看似沒用的人文學科。
"無用"知識的有用性
這個命題并不是我最先想出來的。
1939年,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長弗萊克斯納(Abraham Flexner)在《哈潑斯雜志》上發(fā)表了一篇文章,標題就是"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",即"‘無用’知識的有用性"。
在這篇文章中,弗萊克斯納對柯達公司創(chuàng)始人柯達先生認為"馬可尼發(fā)明的無線電收音機是最有用的發(fā)明"這一觀點提出疑問,認為麥克斯韋和赫茲的理論貢獻更加有用。
他寫道:雖然麥克斯韋在1873年發(fā)表的電磁理論完全是抽象的數(shù)學,赫茲在1887年對他做的電磁波實驗的實用價值也毫不關(guān)心,但是這些看上去"無用"的研究卻為后來有用的發(fā)明奠定了基礎(chǔ),沒有他們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有后來馬可尼的發(fā)明。弗萊克斯納寫這篇文章是有原因的,因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使命,就是研究那些"無用"的知識。
再舉一個工程中的例子。
這是喬布斯十年前在斯坦福大學畢業(yè)典禮上自己講的故事。他在當年大學一年級輟學后并沒有離開學校,而是聽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,其中一門是美術(shù)字課。這在當時看來完全無用的課,在十年后他設(shè)計電腦上的可變字體時發(fā)揮了作用。
喬布斯這樣說:"如果我當年沒有去上這門美術(shù)字課,蘋果電腦就不會發(fā)明這么漂亮的字體;又由于微軟視窗是照抄蘋果的,所以很可能所有個人電腦上就都沒有這樣的字體了。"
以上兩個例子告訴我們,對知識有用性的認識不能過于短視。當然,短視在全球都是一個問題,不過在我們中國人中尤其突出。
我們心目中的"有用",往往是指立竿見影式的馬上有用。我把這種急功近利式的功利主義叫作"短期功利主義"。短期功利主義使得我們把知識的"有用性"局限在極其小的范圍內(nèi)。
短期功利主義在教育中很嚴重。比如,大學中人文類的專業(yè)和課程不受青睞。又比如,學生在選課前總要先考慮這門課對找實習或找工作有什么用。可是另一方面,畢業(yè)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的校友們,對他們在大學時期所上的課的評價,卻與在校生很不一樣:他們感到遺憾的是,當時學的所謂有用的課在后來變得如此無用;同時又后悔,當時沒有更多地去學那些看上去"無用"但日后很有用的課,比如一些人文、藝術(shù)、社會科學類的課。
有許多原因,使得畢業(yè)時間較長的人對知識"有用"的看法會基于更加長遠的考量。
首先,知識發(fā)展得快,過時得也快。許多在大學里學的知識雖然一時有用,但是沒有多長時間就變得過時了;其次,多數(shù)人在一生中要更換多次工作和專業(yè),他們后來從事的工作與他們早年在大學選擇的專業(yè)不一樣,甚至相距甚遠;再次,人們預測未來的能力很有限,只有在事后才能看清。
喬布斯這樣反思:"在我念大學時,是不可能把未來的很多點連接起來的。但是在十年之后,當我回頭看時,是如此的清晰可見。"
"好學"比"學好"更重要
"好學"是懂得怎樣學的一種能力。這種能力中有若干要素,我特別要強調(diào)好奇、好問、好思這三點。
我把好奇放在首位。好奇是科技創(chuàng)新和人類文明進步的原始推動力。多年前,四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到清華理學院與學生座談。當被問及什么是科學發(fā)明最重要的要素時,他們沒有選擇基礎(chǔ)扎實、數(shù)學好、勤奮、努力這些學生們提出來的選項,而是不約而同地說到了好奇心。連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都說:"我沒有特殊的才能,我只是激情般地好奇。"
好奇是好學的第一要素,好學源于好奇。然而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中國學生普遍缺乏好奇心。我進一步的猜測是,人生來都是有好奇心的,是后天的教育把原始的好奇心磨滅了。
好奇往往導致好問,而好問是質(zhì)疑既有知識、探求未知的起點。但是,我們面臨的情況是,學生不好問,也不會問。我們不僅不鼓勵學生質(zhì)疑老師,還往往對那些喜歡質(zhì)疑的學生產(chǎn)生負面印象。我們的應(yīng)試教育制度是不鼓勵提問的:獲得標準答案就能取得好成績,而提出問題不僅對獲得好成績沒有幫助,而且還有害,因為它讓你不相信標準答案。
中國學生回到家里,家長會問:"你今天學到了什么新知識?"據(jù)說,猶太學生回到家里,家長問的是:"你今天提出了什么好問題?"甚至還接著問,"你提出的問題有沒有老師回答不出來的?"
以色列著名作家阿莫斯·奧茲(Amos Oz)說:"懷疑和爭辯是猶太文明的特征。這是一種懷疑和爭辯的文化,一種解釋、反解釋、重新解釋、反對性解釋的開放式自由問答游戲。這是一種善辯的充滿爭論的文明。"全球猶太人總數(shù)只有1000多萬,還沒有北京市人口多,而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的猶太人以百計。這或許與他們的好問有關(guān)。
好思則是好學的核心。
17世紀的數(shù)學家、哲學家笛卡爾——就是發(fā)明坐標系的那位法國人——說過這樣一句話:"我思故我在",他把"思"作為人存在的根本價值。愛因斯坦把思考作為大學本科教育的根本,他說:"大學本科教育的價值,不在于了解多少事實,而是訓練大腦去思考。"
如何思考?不是人云亦云,而是獨立思考。只有獨立思考,才會有創(chuàng)造性思考,才會有批判性思考,才會有"Think Different",即不同的思考。彼得·蒂爾在《從0到1》這本書的一開頭,就舉出他在面試候選人時經(jīng)常提出的一個問題:"哪些重要的真理,是很少有人同意你的?"英文原文為:"What important truth do very few people agree with you on?"他的這個問題不好回答,因為絕大多數(shù)真理是大家都同意的,而要說明那些與"共識"相反的你的看法是真理,非獨立思考是不能回答的。
真正的好學生,是"好學"的學生,是具有強烈好奇心的、好問且能問出有意思問題的、還能夠獨立思考的學生。這種"好學"是一種可以伴隨學生一生的有關(guān)"怎樣學"的能力。(來源:《大學的改革·第一卷》節(jié)選 作者:錢穎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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